第十章 天使姐姐

  咪咪“流浪”在外的那几天，遇到了一个人，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天她在姥姥家骗了钥匙出来，就在街上闲逛，越逛越饿。走到一家副食品店门口，看到冲外的柜台上放着一堆苹果。店里的几个售货员正忙着给顾客称货收钱，还有几个顾客在排队，根本没时间看其它。于是咪咪慢慢走到那个柜台前，拿了一个苹果就跑，一口气跑了很远，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她偷偷回头，见没人跟来，于是喘着气把苹果在衣服上擦擦，边走边吃。

  第二天，她又溜达到那家副食品店门口，那个柜台上还是放着一堆苹果，店里的几个售货员还是各忙各的。咪咪的胆子大起来，还像昨天那样慢慢走到那个柜台前，拿起一个苹果就跑。可刚没跑几步，后衣领子就被提了起来。

  “臭小子！还想跑！”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她拎进了副食品店。

  咪咪双手捂脸，蹲在墙角。

  “昨天我就看见你了，估计你是饿了，没理你，你还偷上瘾了！”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知不知道？”男人一句一句地数落。

  过了一会儿，男人拿了一张纸一支笔过来。

  “臭小子！把你父母名字、电话写下来，我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听到这话，咪咪不捂脸了，她蹲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不紧不慢地挽袖子。男人纳闷地看着她，乐了：

  “咋？还想跟我干一架？臭小子！”

  咪咪把袖子一直挽到胳肢窝，然后手伸进裤子口袋，再伸出来时，手里握着一把小刀。男人看她打开刀子，照着自己大臂就是随意一划。男人傻了，就要去抢咪咪手里的小刀。咪咪熟练地一换手，躲过男人，照着自己另一条大臂又是随意一划。

  看着往外殷殷渗血的两道口子，男人赶紧跳着后退，双手合十：

  “别！别！小祖宗！求你别划了！”

  咪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男人伸手做了个往外请的动作，说：

  “走吧，走吧。小祖宗！赶紧回家！回去让你爸妈看看，有事没事？”

  咪咪收起小刀，慢慢放下袖子，没事人一样走了出去。身后的男人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说：“这是哪儿来的野孩子！吓死人了！”

  一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女孩儿骑车往家赶，她看到路边电线杆下站着一个背书包的小孩儿抬头往上看，就好奇地放慢了速度。只见那个孩子斜倚着电线杆，仰头聚精会神地看路灯周围的一群飞虫，身下投出一片小小的影子，脚边是一堆被风吹得打转的落叶，有一种和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苍茫与寂寥。

  那不是常看自己画画的“非洲小孩儿”吗？她立刻停下了车走到近前。

  感觉到有人停在自己身边，咪咪低了头朝前看，一直盯着亮光的眼睛还不适应，揉了半天才看清，她惊喜地发现，是画家姐姐！女孩儿弯腰凑近问她在干什么，咪咪笑笑没说话，总不能说自己在闲逛熬时间吧。女孩儿又问她吃饭了吗？咪咪的肚子及时响起咕咕声替她做了回答。女孩儿笑了，抬手揉揉她的一头短发，说：

  “那和我一起回家吃饭吧，我也饿了。”

  就这样，在金秋十月的一天，少女叶零露把迷茫的“流浪”小孩儿咪咪捡回了家。从此，世上少了一个预备小偷，多了一份纠缠不清的牵绊。

  叶零露把咪咪带回家时，叶妈妈看咪咪那落拓的外表，真以为女儿捡了个流浪儿回来。她看到咪咪背着书包，就摘下书包让零露带咪咪去洗手准备吃饭。叶妈妈打开书包，找到一个作业本，封皮上工整地写着咪咪所在学校、班级和姓名。叶妈妈不着痕迹地放回去整理好书包。

  突然，卫生间传来零露一声惊呼。叶母赶到卫生间，看到女儿握着孩子的两个手腕满脸惊讶，袖子里的胳膊流下一小股鲜血。叶母也吃惊地皱起眉，母女俩一起合作，小心翼翼地把咪咪的外套脱了，穿跨栏背心的咪咪两条胳膊上的口子正在渗血。

  那时的咪咪对划伤自己已经驾轻就熟，她可以既划得很浅又能往外渗血，伤口一般都会很快自行愈合。但她刚才忘了一直举着胳膊，这次的血流得多了点儿。母女俩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她们同时想到了家庭虐待，叶母默默地找出红药水，一个人捏着胳膊、一个人擦药水，咪咪不说话，任她们摆弄。

  三人围坐在饭桌前吃晚饭，饭菜很简单。咪咪边吃边打量着这间屋子，一间客厅、两间卧室还有小小的卫生间和厨房，木地板干净的能照出倒影。咪咪家和姥姥家包括安安家都是水泥地，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高级的屋子。

  最吸引咪咪的是满满一墙的书！客厅贴墙摆着一张长沙发，沙发两侧是通到顶的书柜，沙发上面的墙镶着一排书架也通到顶，正好连接两边的书架，看上去，就好像是沙发嵌进了一面书墙，别致而巧妙。“书墙”左右两边的墙上，一面墙上贴了许多毛笔字，字有大有小，大部分是小字。另一面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许多幅画，咪咪认出其中两幅是在小河边画的。

  咪咪的目光落在最中间的一幅画上，画的是一艘即将沉没的船，船上几位幸存者面向前方金黄色的太阳，同时面对他们的还有即将袭来的一层巨浪。

  叶家母女也在打量咪咪，两条细胳膊上，除了刚才上过药的划伤，仔细看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几条旧伤纵横交错。一件白色跨栏背心松松垮垮地套在又黑又瘦的小身子上，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胸脯上鼓起的扣子大小的小鼓包，她居然是个小姑娘！零露看向她妈妈，不由地小声叫了出来：“妈妈，她是个女孩儿！”

  叶妈妈显然也看出来了，点点头。咪咪却像没听见似的，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一面墙，零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幅油画。零露轻声说：

  “那是我爸爸最喜欢的一幅画，俄罗斯画家艾瓦佐夫斯基的《九级浪》，墙上挂着的是我为爸爸临摹的油画。”

  咪咪听的似懂非懂。

  “喜欢吗？”看她一直盯着，零露忍不住问她。

  “嗯，喜欢！我觉得我就在那条船上！”咪咪严肃地说。

  零露心底的弦像是被弹拨了一下，她和妈妈对视，这幅画表现的是海上幸存者与大自然的抗衡与挣扎。眼前的这个孩子如果不是随便说说就是天赋异禀！

  吃完晚饭，叶母从卧室找出一件零露小时候穿过的背心让咪咪换上，咪咪不接。因为遇到的是画家姐姐，她才糊里糊涂地跟了来，现在要她穿外人给的衣服，她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零露接了过来，她直接把咪咪身上的背心脱了，给她换上这件。咪咪就像个布娃娃一般随她摆布，背心很合身，不仅把不该再露地方的都挡住了，领口还有一圈漂亮的小花边，咪咪摸着脖子上的花边低头笑了。

  叶家母女对这个不同寻常的小姑娘很感兴趣，千方百计地套她的话头，想多知道一些孩子的信息，可是最后她们只知道她叫咪咪，还有个哥哥叫牛牛，别的就再也问不出了。

  咪咪打开书包，掏出铅笔盒和练习本，她们以为她要写作业了，却不是，她开始画画，画的歪歪扭扭看不出是什么。等她画完了，拿在远处一看，母女俩不由地哈哈大笑，咪咪画的是叶零露的妈妈，虽然乱糟糟的，但是颇有神韵。

  “妈妈，您看，还有点毕加索的风格呢！”

  咪咪注意到这个姐姐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很是亲昵，还透着点撒娇的意思，而且她们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非常好听。

  “咪咪，你爸爸妈妈……”零露再次试探。

  “姐姐，我该回家了，要不他们该着急了。”咪咪打断她。零露看向妈妈，她们同时想到的是这孩子回家后会不会又遭到那样的虐待。

  “再见，姐姐。再见，……”咪咪看着叶母，不知该怎么称呼。

  “就叫我伯母吧。”叶母说。

  “再见，姐姐。再见，伯母。”

  没等她们反应，咪咪已经收拾好书包，穿上外套，走出了门。

  零露赶紧抓过车钥匙，追了出去。

  零露骑车把咪咪驼到一个胡同口，咪咪说她家就在里面，零露要送她进去，咪咪说里面太黑不用她送。零露看她站着不动，明显是在等自己先走，只好推着车慢慢往前踱步，再回头一看，咪咪已经进去了，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就骑车回了家。

  零露回到家时，看到妈妈坐在沙发上正拿着咪咪换下的那件背心发呆呢，上面还蹭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送到家了？”叶母一见女儿进来就关切地问。

  “嗯。”

  “见到她父母了吗？”叶母想知道一个满身伤痕的孩子的父母亲会是什么样的父母。

  “没有，那孩子不想让我进去。”

  “应该见见的。”叶母喃喃地说。

  叶零露也开始后悔没有跟进去看看，这么让人揪心的孩子又透着那么的不寻常，她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

  叶家坐落在省医学院的一个宿舍区。叶零露父母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父亲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母亲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他们都是北京人，但是响应国家号召、服从毕业分配来到了这个北方小城。父亲作了一名医生，母亲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两人相爱结婚，并带着一腔热情投入工作。

  随着叶零露的出生，十年浩劫开始，当时年轻热血富于正义感的叶父仗义执言，被批斗被打，接着是下放农村劳动改造。他身体越来越差，尽管自己就是医生，可是无药可医。终于熬到文革结束，恢复工作恢复职称，可是叶父身体已经完全垮掉，工作又极其敬业操劳，去世时还不到五十岁。叶零露遵从父亲的遗愿，也考取了医学院，现在是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因为学校离家很近，她不住校，天天回家。

  深夜，叶零露躺在床上，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景象：灯光照着一个小小的身子，身下一团小小的影子，一片片枯叶寂寥地绕着那个小身子上下飞舞。虽然她也经历过坎坷，父亲下放的日子，母亲被学生从学校赶出来，带着她扫大街扫厕所，可是叶零露一直被妈妈保护的很好，爸爸也一直在和她们通信，她最终成长为父母希望的样子，是个富有责任感积极向上、认真努力的好姑娘。

  第二天从学校出来，叶零露特意骑到昨天那条路上，她的眼睛不停地往路两边巡视。可让她失望的是，一直骑到家门口，也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回家一进门，她从母亲眼里也同样看到了一抹失望。

  第三天下午，叶零露骑车在那条路和附近的几条路来回来去地溜，终于看到了咪咪。咪咪正在街上闲逛，看到零露她笑了，自然地和她回了家。叶母看到女儿又领了咪咪回来，很高兴。在吃饭时，一直给咪咪夹菜。

  咪咪对于待她好的人总是心怀感激，吃完饭就帮零露一起收拾碗筷、擦桌子。叶母看她乖巧的样子，就趁机问她几岁上几年级，咪咪回答9岁上四年级。不等再问，她问叶母墙上的毛笔字是谁写的写的啥。叶母发现咪咪很机灵，当她不愿回答问题的时候，她会主动出击，问别人问题。

  叶母笑着，告诉咪咪，那些小字是毛笔小楷，是她自己写的，抄录的是《金刚经》；大些的字是行书，是她临的字帖。咪咪很认真地听着，叶母看她听得认真，就接着讲什么是《金刚经》。

  叶母不禁陷入回忆中，在那些艰难的日子，她独自抚养零露，物质精神都十分匮乏，她渐渐地开始看佛书、抄佛经……说着说着，她注意到咪咪和零露都坐在自己旁边，入神地听着，不由地伸手摸摸咪咪的头。她暗自检查咪咪的胳膊，没有新的伤口，前天擦红药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她轻轻拍拍咪咪的背，说：

&ems【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⑥⑥⑨⑨xsw.com】p; “时间不早了，让姐姐送你回家吧。”

  咪咪很听话，马上站起来收拾东西，然后道声再见出了门。

  叶妈妈小声对女儿说：“去见见咪咪父母。”零露点头跟了出去。

  像上次那样，咪咪站在胡同门口不动，等着零露先走，零露只好推车作出走的样子，走了两步回头不见咪咪，她锁了车，快步走回了胡同。幽暗中，看到咪咪悄无声息地走到院子尽头的一间小屋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锁进门开灯。

  零露一直无声无息地尾随她也进了屋。当咪咪无意回头，看到零露站在她身后时，吓得跳了起来。

  零露立即蹲下抱紧咪咪，轻轻说：

  “别怕别怕，对不起，吓到你了。”

  零露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非常小的屋子，没有窗户，几件家具就占满了整个空间。零露的目光最后落在咪咪瞪大的双眼上。

  “咪咪，这就是你家吗？你爸爸妈妈这么晚还不回来？你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吗？”零露一股脑的问出她想要知道的，这时她感觉到屋里很大的潮气，夹杂着灰尘味。她把门打开想让空气流通一下，看到门口有个简易的小厨房，她探身进去，锅灶上到处是灰，打开旁边的柜子，空空如也，这哪里是有人住的样子。

  零露回到屋里，看到依旧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小姑娘，心里有太多疑问：

  “咪咪别怕，告诉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咪咪退到床边低下头。零露跟过去挨着她坐在床边。

  “那我陪你一起等你爸爸妈妈。”

  沉默了片刻，咪咪开口。从法院开始讲起，起初只是麻木地说，渐渐地，有了倾诉的欲望。也许是积郁的太多太久，单单靠自残无法全部释放，遇到这个从最初就自然想要亲近的姐姐，咪咪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法院里父母对哥哥和对自己态度，法院的判决，自己发烧住院，妈妈对自己的放弃，爸爸不收自己的照片，因为铁轨上的遭遇，哥哥给了自己小刀，自己用小刀划伤胳膊吓跑坏男生，爸爸为了哥哥上学搬家，爸爸冲自己吼出绝情的话，自己如何问姥姥要钱，如何骗了钥匙偷偷住在这里，前天还因为偷苹果被人抓住……

  讲完这些，咪咪早已被零露揽入怀中。零露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眼前这个孩子，她过早过多地承受了本不该她这个年龄承受的命运，零露只能紧紧抱住她给她温暖给她依靠。零露要带咪咪回家，她不能再留咪咪独自睡这儿。

  “不！”咪咪坚决地拒绝。

  零露不理解，可也不能强求。眼看着咪咪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想在这里陪咪咪，可是没有和妈妈说，她一定会在家里等自己直到天亮。她想不出办法，只得回去和妈妈商量。零露铺开被子，被子里也是一股潮气，她把怀里睡着的咪咪轻轻抱起放进被子里，给她盖好，把门关上，离开了这里。

  零露心情压抑地骑车回家。上楼进屋，妈妈果然坐沙发上一直在等她。零露一头扑进妈妈怀里，刚才听咪咪讲的身世太过于沉重，一向被温柔对待在呵护中长大的她，觉得难以承受，迫切需要向妈妈倾诉。她给妈妈讲咪咪的经历，讲着讲着，眼泪流了下来。

  叶母环抱着女儿，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在之前等待的过程中，关于咪咪设想过许多的可能性，可事情的真相仍超乎想象，不至于像她担心的那么糟，可也好不到哪去。

  “妈妈，我想接咪咪来我们家住，我不能留她一个人住小黑屋，您不知道那儿的环境有多差！”

  “这个还是得先和她父母说。”

  “可她不同意。”零露自顾自地说。

  “她不会同意的。”叶母缓缓地说，多年的教书生涯让她接触了许多各种各样的的孩子，听完零露的讲述，结合自己生活的阅历，咪咪的性格已经在她脑中勾画清晰。这样的孩子自尊心极强，用层层伪装严密包裹自己，对外界的刺激，反应像刺猬又像蜜蜂，伤人伤己，几乎是在用生命捍卫尊严。

  “可为什么啊？妈妈。”

  “她连住在她爸爸家都觉得是寄人篱下，怎么会和只见了几次面的你住呢？”

  零露直起身子，看着妈妈，她好像明白了。

  “咪咪能和你回家，也是因为喜欢画画，常看你画画。看得出来，这孩子对艺术很敏感很向往，我们可以利用这点，教她画画教她书法，先和她熟悉亲近起来。”

  “好啊！妈妈。”零露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我还是要接她回来吃晚饭，不能让她一个小姑娘天天在外面挨饿闲逛。您不知道，前几天她还因为偷苹果被抓了呢！”

  叶母在心里叹息。一会儿她又噗嗤笑了，零露问她笑什么，她说：

  “咪咪还真是个小机灵鬼，就她从姥姥那儿骗取钥匙偷偷住妈妈屋里还能两边瞒着照常上学，零露，你不觉得，她这两下子足以和马克吐温笔下的汤姆索亚相媲美吗？”

  零露也笑了，母女两个终于感觉轻松了一点儿。

  此时，在另一处小黑屋里呼呼大睡的咪咪根本不知道有个姐姐为了她又哭又笑，愁肠百结。不过，还没等到叶零露付诸行动，咪咪的晚饭问题就得以解决。因为她被发现了，除了挨了顿鸡毛掸子，咪咪终于被杨柳正式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