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咪咪的强烈要求下，零露终于给咪咪发来一张全家福照片。咪咪点开照片，姐姐和伯母在两边，中间是清宝，三个人都坐着。咪咪把照片放到最大，简直是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在看。姐姐把头发剪短了，似乎胖了一点，可是感觉怎么有些憔悴呢？伯母也老了不少，只有清宝，一如既往的满月脸 ，让人看得心情愉悦。
咪咪把零露的那部分放到最大，抱着电脑躺在床上，她久久地凝视着照片。
咪咪收到零露的邮件，说她们要搬家了，是医学院的集资房。从邮件中也能感受到姐姐的喜悦之情，零露在邮件里细数了搬家的种种细节，咪咪很喜欢看这些，仿佛姐姐就在她身边家长里短地和她唠唠叨叨。零露说搬到新房后，她和妈妈把所有的书都整理（言情小说网：www.♋➏➒xs.cc）了一遍，意外地在一本旧版的童话书里发现夹着几十块钱。咪咪想起来了，那是她小学时的一个暑假，在一个游泳场给人跑腿挣的钱。因为害怕被杨柳发现挨骂，就偷偷藏在了叶家书柜一本没人看的旧书里。
咪咪回复邮件把那钱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两人都感慨她们之间拥有的共同回忆太多了。
很快又到了年底的圣诞节，咪咪盘算着把今年的年假用在春节、可以回趟国看望姐姐。她开始逛商场游市场，准备回国要带的礼物。可是在一月初，咪咪突然接到杨柳的电话，说她从张明那儿知道，去年的春节张明和牛牛是来澳大利亚过的，所以今年的春节，她也要和老伴儿来咪咪这儿过年。
咪咪很是吃惊，想不到这对老冤家竟然一直都保持联系！这一辈子的纠缠啊，真是过，过不到一块儿；分，又不能彻底分开。杨柳一知道张明去了澳洲，她就开始准备出国旅游的事，好胜好强的杨柳真是一点点亏都吃不得。咪咪没辙，只好等着杨柳和那个
叔叔的到来。她给零露发邮件说了这件事并且试探着问，她们愿不愿意和杨柳一起来澳洲玩玩？意料之中的，零露婉拒了。咪咪也不再坚持，想想也是，自己和杨柳相处都觉得是个负担，就别再让姐姐也跟着受这份罪了。
咪咪原本打算就像张明牛牛来时那样，让老两口睡卧室，自己还是睡沙发就行，结果只陪了一晚，咪咪就逃之夭夭睡在了公司的沙发上，杨柳的灵魂拷问简直要把她逼疯了：
“人家出国都是住大房子，带花园带游泳池的哪种，你怎么住这么小的地方，还不如我们老两口在国内的房子？”
“咪咪，你怎么连个车都没有？这么热的天，我们和你出门还得坐公交车？”
“咪咪，有没有交男朋友？带来让我看看，也好给你把把关。”
……
咪咪在暗处偷偷观察，明显感觉到那个
叔叔轻松了不少，看来他把平时承担的压力都甩给了自己。咪咪认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反驳、不解释、也不回应。
……
“咪咪，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真是的！小时候是个小哑巴，这长大了就成了个大哑巴！”
咪咪尽量避免和杨柳单独相处的机会，一起出去购物的时候，咪咪都带个速写本等在门口，需要她结账的时候，再进去结账。一起在家做饭吃饭时，挑剔的杨柳总是抱怨缺这个少那个，咪咪也总是毫不犹豫地拔腿出门去买……一直买到过了饭点才回家。带着买回的牛头不对马
嘴的东西，咪咪独自站在开放式小厨房的一角，轻松自在地吃着剩饭。
一天中午，杨柳又抱怨某道菜没有豆瓣酱就没法入口。咪咪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往外走。当她从唐人街买回来一桶郫县豆瓣酱、一罐老干妈辣酱和两袋北京甜面酱时，已经下午3点了，她看到那个
叔叔正坐在公寓前的灌木丛边上抽烟，咪咪想了想在旁边坐下。
“叔叔，您怎么坐这儿？外面多热呀！”
“哦，你妈她正睡午觉，她不喜欢烟味。”
咪咪不说话了，这时那个叔叔递过来一支烟，咪咪诧异地看着他。
“你们画画的人不是都要抽烟喝酒的？”
咪咪摇摇头，推开递过来的烟。
“真不抽？你妈还老说你从小就挺野的。”
咪咪怔怔地发呆，她无话可说，一个是亲妈、一个是继
父。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恰好是个不抽烟不喝酒的画画的。咪咪压下心里的不快、看着身边的这个人，她有点好奇，这个长相谈吐各方面都不及她爸的老男人是凭什么收服了一向挑剔的杨柳，除了毫无条件地言听计从，似乎也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咪咪，以前我们见面时间少，也没机会好好聊聊。今天就借这个机会好好聊一次吧。”这个所谓的叔叔端起了继
父的架子。
咪咪点点头、端正地坐好。
“我呢，也有一个女儿，比你大几岁，早结婚了，还生了个小子。我退休金不算少，房子有两套。我和你妈也商量过了，这些家当以后都是你们姐妹俩的……”
咪咪静静地听着。
“但是呀，人都是相互的。咪咪，你说你妈把你抚养长大也不容易，你怎么就不知道给你妈打个电话、去看看她呀？我那个闺女就不像你，她特别孝顺、三天两头往我那儿跑，还带上我的外孙，去得你妈都心烦……我的意思是，她让我们享受到了天伦之乐。”
咪咪开始还是忍着、无声地笑，听到后面忍不住笑出声。她肩膀一抖一抖地用手捂住了额头。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没有……叔叔，今天这些话是我妈让您跟我说的吗？”
“不是不是——我就是看不惯，这么多年你都不给你妈打电话、也不去看她，你不对！也不应该！这不是作儿女的样子！”
咪咪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做了个深呼吸问：
“是我妈跟您说的，她把我抚养长大？”
“是呀！她一说起来那些事儿，就抹眼泪。你不知道，她想你想得经常晚上睡不着觉！”
咪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起了一身
鸡皮疙瘩，她往旁边挪了挪。看着叔叔真诚的目光、听着他责备的话语，咪咪自己都要相信，她就是一个忘恩负义、不懂报恩的白眼狼了。
咪咪低下头沉默着。
“咪咪，你今天就表个态。你妈不好意思说你，我可不能不说！咱们都是中国人，不兴老外各过各的那一套，养儿就是为了防老。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你读这么多年书了，你肯定也懂……”
好像谁说过，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成为真理。咪咪听着这个被吹了几年枕边风的叔叔对自己义正言辞的教训，她无言以对。
“咪咪，今天我就要你表个态。”那个叔叔执着地说。
咪咪不得不抬起一直垂着的头，说：“叔叔，既然您这么郑重地和我说这事，我也应该郑重地考虑几天、再给您答复，您看行吗？”
“行，你好好考虑吧。记住，咱们可都是中国人！”
那个叔叔站起来，回了公寓。咪咪仍旧坐在原地，看着手中一袋子的各种酱，心里也像是糊上了好几种酱、堵得厉害。
是自己记忆有所偏差？还是杨柳失忆了？那个在她小学时抛弃自己一次、在她高中时又抛弃自己一次的亲妈，现在找来这么一个代言人和她说什么“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是自己真的过于冷漠？还是那个人实在是恬不知耻？
咪咪紧紧握住有些气得发抖的双手，大热天的，她的一双手却是冰凉。刚才是不是应该和那个叔叔解释一下？可那个一上来就给自己递烟的人，是会相信只见过几次面的她，还是会相信那个和他絮絮叨叨好多年“那小孩儿从小就野”的枕边人？
咪咪甚至无力去和杨柳辩解，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要去找她理论吗？因为她的不负责任，自己在父亲家里总是抬不起头来，她会说是自己抽疯自找别扭；因为她要求自己只能报考师范院校，自己走了多少的弯路，她会说是自己本来也没那个实力；因为她不肯负担自己的学费，自己不得不高中一毕业就开始打工，可她却一直在偷偷给已经上大学、已经读研的哥哥寄钱；因为她的颠倒
黑白，现在的自己又担上一个不孝顺的恶名。
……
这些还只是看得见的东西，还有看不到的埋在身体最深处的伤害。咪咪少年时因为月经初潮挨的杨柳的一次次抽打、冷眼和谩骂，让咪咪对自己生而为女性极为自卑懊恼与自我厌弃，每个月的那几天都是她自我嫌恶的最高峰，常常会有种被抽脸的错觉。
成年后的咪咪曾经读过一本西方的心理学方面的书，书中提到孩子在幼年时受到的身体或心理伤害，会导致一些看似过激的行为比如自残或绝食，这其实是一种自我逃避或自我保护的反应，这种反应可能会一直持续到成年，表现为对某个玩具、宠物或是每个人的过分迷
恋与强烈的保护欲……当时咪咪看到这里，惊得差点把书扔了，这说的不正是自己吗？
此时咪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害人不浅的往往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父母。
咪咪当然不会简单到把她和零露之间的感情归结到某种理论，她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太过深厚、羁绊太过复杂，不是一两种理论能够解释或定义的。但是，正因为有了杨柳的粗暴对待，咪咪才感到零露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感谢杨柳，因为她，自己遇到了姐姐、爱上了姐姐……她总算还做对了一件事吧。
心中满是熊熊恨意和怒火的咪咪渐渐释然了，想到姐姐，咪咪就像是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一道光亮。这道光给她一直灰暗的世界带来光明，指引着她不至于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我。
咪咪站起来朝公司的方向走去，路过一个垃圾箱，她把手里的那袋子酱扔了进去，像是连同心底的晦暗一并摒弃掉。咪咪不再惧怕杨柳了，童年的记忆让咪咪对杨柳一直有些畏惧，在她身边时，总会不自觉地紧张。可现在她完全解脱了、放下了，对那个人再有任何的情绪都将不值得！
当晚咪咪没有再回公寓，她在公司的沙发上给零露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在邮件里咪咪委屈地诉说了那个叔叔对自己的指责、自己当时的愤怒和恨意，甚至玩笑逗乐一般写了若干条要报复杨柳的办法……和姐姐她总是能敞开心扉、无所顾忌，一直写到天都有点蒙蒙亮了才写完，咪咪直接抱着电脑睡着了。
下午，咪咪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通知她去领人。几句例行的问话，咪咪已经明白了大概，想不到杨柳在没有自己陪同的情况下还坚持出去游玩购物。咪咪来澳洲这么久也没有去过警察局，她有些惴惴不安，特意去拜托了一位平时比较热心的教会同事陪她一起去。
到了警局，那位同事拿了自己的证件、咪咪的护照、两人的公司工牌和名片去和警察登记做笔录。然后咪咪被一位女警带到了里面的走廊，她们刚一拐进去，咪咪就看到走廊尽头的椅子上，杨柳正
精神抖擞地数落那个叔叔，那个叔叔则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低头坐在旁边。
“让你记住街道拐角的牌子，你怎么不记住！”
“我记了，我还抄在纸上了……”
“你抄下来的是广告牌子！人家都说了那是广告牌子！你个老糊涂！”
……
咪咪看着女警离开，她禁不住想给杨柳竖个大拇指，强悍的人到哪里都特么这么强悍！
咪咪办完了一切手续，同事要先回去上班了。咪咪还在休年假，她向同事一再道谢后，领着老两口回了公寓。原来两人独自外出购物，很快就迷了路。脾气暴躁的杨柳当街大声指责老伴儿，引来路人围观、接着招来巡街的警察，最后被带回了警察局，杨柳向警察出示了咪咪的电话号码……
在咪咪的公寓里，杨柳难得的没有再说话，三个人都沉默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
“妈，你们买的是往返机票是吧？明天就是你们的返程日期吧？我希望你们走之前不要再出什么事了。”咪咪率先打破沉默，她只想赶紧把眼前这位老祖宗给送走。
“你今天要是在家，那我们不就出不了事了？你为什么不回来？”杨柳余怒未消。
我为什么不回来，你不知道吗？咪咪看看杨柳、再看看那个叔叔，无奈地摇摇头走到厨房开始做饭。
第二天，咪咪送老两口去机场。机场候机楼门口，杨柳一个劲地推她的老伴儿，咪咪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一会儿那个叔叔走到咪咪身边欲言又止、终于开口：
“咪咪呀，前两天和你说的那个事，你怎么想的？”
咪咪看一眼站在稍远处的杨柳，她正密切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叔叔，您的家当就都留给您女儿吧，那是她应得的。至于我妈和我……看我妈这劲头，我未必能活得过她，也就不存在什么‘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问题了——麻烦您转告她，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咪咪心里悲哀绝望、可还是逞强作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反正在杨柳心里也一直是只有一个儿子吧。
“叔叔，您自己多保重吧！毕竟，和我妈一起生活，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叔叔左右为难转身走了，杨柳和咪咪对视着，似乎是在等待咪咪过去道别。咪咪站在原地不动，两人都在暗自较着劲儿，片刻之后，杨柳转身进了候机大厅。这场博弈，没有谁胜谁败。
咪咪仰头望天、尽力抑制因委屈溢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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