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九月十五 交粮

  九月十四这天一大早，丁有龙就开始张罗着套骡子车、把粮食装车。所有粮食高高地堆满了四架骡子车才装完，丁有龙把家里安排妥当就带着两个小伙计奔着山外的大王庄出发了。

  

  林老爷和孙墨海在家里一样是提心吊胆，他们看着天色渐渐亮起来，一点一点地熬着时间。

  粮食堆得挺高，尽管丁有龙亲自上阵、都捆绑结实了，可山路崎岖不平、他还是不敢走太快。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着，到了大王庄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了。骡车一拐进大王庄的场院，他们就看到几十个背着大枪的日本兵。场院中间支了一张大圆桌，上面摆了些荤素酒菜，先到的几个村长正战战兢兢地垂头围坐在桌旁。

  跟在骡车旁边的两个小伙计一看这架势，就开始上下牙打颤，牙齿磕碰的声音让丁有龙听得一清二楚。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都给老子把牙关咬紧了！没出息的怂货！”

  丁有龙带伙计赶着骡车停到指定的地点，一个穿着对襟黑绸褂的矮翻译小跑过来。丁有龙不认识他，但听人说是山脚边赵庄村长家的二小子。

  “你是哪个村子的村长？问你吶！”矮翻译吆五喝六地问。

  丁有龙鄙夷地看他一眼，压下不快说：

  “山里头小林村的，我们村长病了，我替他来交粮，我是他的管家。”

  矮翻译听了一溜烟地跑向日本兵汇报去了。很快过来几个背枪的日本兵扛着一个大斗和一杆大秤。丁有龙在旁边冷眼看着日本兵打开粮食口袋，细细检查粮食成色，又系好口袋上秤称分量。他没想到小日本会查的这么仔细，暗自捏着一把汗、两手也紧紧攥成了拳头。旁边的两个小伙计因为全程跟着丁管家掺进了水淹后抢救出的粮食，此刻早已经两条腿抽筋打转了。

  这时候矮翻译正在远处卑躬屈膝地听着日本长官的指示，片刻之后他小跑到丁有龙跟前说：

  “太君让你先上桌吃饭去，既然你们村的村长没来，你就代表他吧，呆会儿太君要训话！”

  丁有龙带着他的两个小伙计赶紧离开这里朝大圆桌走去，他怕再在这儿看下去，那两个小伙计就该吓得尿裤子里了。丁有龙坐在一个空座上，扭头看看左右，两边的村长他都认识，大家只是彼此默默地点点头，都没有开腔搭话。

  丁有龙木然地扫一眼桌上的酒菜，也像其他人一样垂下头。此刻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不远处查粮称粮的日本兵身上，照这个细致程度，掺进去的孬粮迟早要被他们查出来。现在不光是他的两个小伙计害怕，丁有龙自己也有点紧张地汗湿了贴身衣裳。

  大约过去半个时辰，又陆续来了几个较远村子的交粮车，日本兵开始查新来的粮车。丁有龙暗自松了口气。很快大圆桌边上坐满了人，日本兵给每个人跟前的杯子里都倒满了酒，一个嘴上面留一小撮胡子、穿一身挺阔军装的日本长官举起酒杯，对着这一桌的村长们叽里呱啦一顿乱说，随后矮翻译狗仗人势地翻译了一通：

  “太君刚刚说了，这次征粮工作各位村长配合的都不错，太君也是讲道理的人，太君奖罚分明，按时按数交粮的，太君都有赏，至于那些个拖着一直不交的、交不够数的也要挨罚……”

  一桌的村长们顿时头皮发紧，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鬼要挨罚。这时留小胡子的日本长官直接举杯喝了，矮翻译赶紧说：

  “你们也赶紧喝！”

  一桌子村长们看着眼前的酒杯，没有人动。

  “快点喝了！别不识抬举！”矮翻译有点急，比他更急的是那个日本长官，他看没人动、不耐烦地掏出腰间枪套里的枪朝天放了一枪。村长们吓得立即哆哆嗦嗦地拿起面前的酒一仰脖子喝了。

  丁有龙驾着四架空骡车、带着两个小伙计回到小林村时，星星已经升上了天空。这一路上任他怎么回想，也不太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隐约记得被一圈日本兵和大狼狗围着，时不时还会听见身旁一声响，他们就会被惊得一哆嗦，其实那是日本兵在给他们照相。村长们被迫吃着桌上的菜，菜是什么滋味完全没有感觉。

  丁有龙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回去的，他是已经吐了一路。早起他们带了杂粮馍馍当作路上的干粮，可现在无论是他还是两个小伙计都一口也吃不下。

  离大门还老远，丁有龙就看见孙墨海提着一个小灯笼蹲在门口等着。孙墨海听到骡子车由远及近的嘎吱声，立即站起身迎过来。

  “丁管家，可算回来了！老爷放心不下，要我出来瞭一下。”

  看着已经60多岁，极其消瘦、胡子都白了的孙先生，丁有龙喉咙有些发紧。

  “……有劳先生了！”

  “回去说，回去说。”

  孙墨海把丁有龙迎进院子，又有几个伙计跑出来把空骡车也赶进院子里，在院子里的灯火下，看到早起跟管家走的两个小伙计惨白的脸色，都吓得不敢搭话。

  后院里林老爷屋里的灯还一直亮着，孙墨海和丁有龙一起进屋。

  “龙哥，你总算回来了！”林老爷斜靠在炕上向丁有龙伸出双手。丁有龙快步走上前握住老爷的手，坐在炕边。他把今天交粮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错了！都错了！咱们从一开始就不该跟小日本软骨头！”

  已经年过半百的丁有龙从十几岁起就跟着老林老爷跑江湖，几十年间历经危险无数、死里逃生都好几回。今天的遭遇让他觉得自己窝囊透了，他悔得直用拳头捶炕沿儿。

  “是，是，听上去不论是奖还是罚，今天这事都是小日本在立威在欺负咱们，这以后的日子就尽等着挨欺负的份儿咧！”孙墨海也点头附和道。

  “哎！”连文弱的孙先生都感到窝囊，丁有龙恨恨地再次用拳头捶炕。